○?閻建武?文/攝
鐵山多山,其中麻雀山我去得最多。不過,穿過它北面山角,與東豎井相鄰的那條平巷的秘密,我卻是近期才探知的。
說起“麻雀山”,礦區人或許覺得陌生,若談到它的俗稱“碉堡山”,年長的居民幾乎人人皆知。1938年10月20日,日軍占領大冶鐵礦后,在該山頂部筑有碉堡,故得此名。它縱臥黃石國家礦山公園老游客中心正對面,東豎井井架南邊。
位于碉堡山北面山角處的平巷
記得七八歲時,我第一次登上此山,看到碉堡已成殘垣斷壁。翻開一些磚頭和石塊,我還撿到了幾個日軍留下的彈殼。若保存至2004年9月,礦里建設博物館時,捐獻作展品,還是益事一樁??上暧撞欢詹?,遺憾至今!
1974年9月,我入礦子弟中學讀高中,碉堡山曾一度成為學校的學農基地。有一天,我們到東面山角,也就是現在礦山公園主碑西面原有的一條大水溝里挖污泥,挑到新墾的地里作肥料。我們在班主任陳貴德老師的帶領下,猛干了一陣子,累得夠嗆,便去那條平巷里休息。平巷有兩百多米長,涼風習習,人行道兩邊清水潺潺,頂部幾盞電燈閃著昏黃的光。陳老師問道:“誰知道這個山洞是什么時候鑿通的,有什么用途?”我們紛紛搖頭?!岸疾恢姥?,看來這里還有秘密喲!”陳老師的這句話存留在了我內心深處。
1987年3月,我調到機動車間工作。那時東豎井屬機動車間管轄。有一次,我們幾位車間領導扛著耙子鐵鍬先到井下-53水平,然后往上清理一條泵房人員行走的斜坡道。2006年2月22日,黃石國家礦山公園奠基后,這條有712級臺階的斜坡道經過整修,成為“井下探幽”的通道。不過當年,斜坡道每級臺階都有石渣和稀泥,清理后利于工人安全上下。我們干了兩個多小時,走出位于碉堡山東側出口后,到平巷里小憩。猛然間,十多年前陳老師在這里的問話又回響耳畔,我便向同事打聽。他們有的說這是日軍占領時,為了采礦開鑿的;有的說是50年代,為便于運送備品備件打通了此山。對這些說法,我心存疑問。
2002年,原本冷清的東豎井一帶呈熱火朝天景象,礦里開始在這里興建工業旅游項目。作為參與者,我又經常去。2005年7月23日,黃石國家礦山公園的規劃確定后,那座日軍碉堡也列為了景點,相關人員到現場商定要“修舊如舊”。為便于來此處的游客觀賞公園全貌,還決定在碉堡的北面,也就是平巷的上方建座涼亭。當時,有人建議將平巷也辟為景點,修條小路與涼亭連接,游客無論上下,都能曲徑通幽??墒?2003年,平巷已作為生產設施鋪設了小鐵路,用于轉運從東豎井提升上來的礦石,到平巷西頭翻卸。建礦山公園不能與生產沖突,這個建議只能作罷。
不過,陳老師當年所說的話一直在心里。最近,我因寫作涉及到這條平巷,探究之欲瞬間強烈,我撂下筆,立馬去了礦山公園。
進入景區,我徑直走向那里。東豎井及平巷入口與景區之間,一長溜用以隔離的白色柵欄還存在,但是,近20年歲月更遷,此處面目全非。東豎井已于2019年8月停止運行,平巷也閑置了,入口處草侵路面。我朝平巷里面望去,小鐵路已全部拆除,人行道兩邊的流水不復存在,除西頭出口閃爍一圈光亮外,什么也看不見。既有懷舊心理,又想尋找線索,我走進漆黑平巷,結果踏進了一灘積水里,只能不管不顧,快步前行。出了平巷,發現這里枯草垂吊斜掛,更為荒涼。我在出口細觀慢尋,未見任何線索。
無功而返,心有不甘,又給幾位老同事打手機詢問,他們都說不清,托人查找礦技術檔案,也無收獲。沮喪之時,我想起了老友許士強。他曾任礦山公園主任,對有關史料掌握較多。許士強拉著我來到平巷入口左邊,白色柵欄外側的角落,他扒開雜草亂枝,“你看,謎底就在這里!”是一塊陳舊斑駁,有中英文說明的標示牌:“漢冶萍公司開鑿的運輸巷道·20世紀20年代末,大冶鐵礦開采獅子山三層采區(與象鼻山相望的一面),為了把獅子山三層的礦石運往得道灣裝礦碼頭裝火車運至石灰窯江邊,決定鑿穿麻雀山,建設運礦輕便鐵道。此為麻雀山運礦巷道,系工程師盛芷皋設計并指揮開鑿?!蔽仪椴蛔越檬秩崦耸九?。摸著摸著,愧意萌生。這段文字顯然出自礦史專家馬景源先生,立在這里近20年了,我竟然一直未曾留意……
我指著標示牌上面“盛芷皋”三個字,問道:“他是不是盛宣懷家族的?”許士強擺擺手,“盛宣懷祖籍江蘇常州。盛芷皋是湖南湘潭人,畢業于湖南工業專門學校,當年是大冶鐵礦采礦股技術助理,輔助管理采場和礦石質量?!蔽矣譁惤鼧耸九瓶戳艘槐?,感慨道:“這條平巷有極高的歷史價值,視之為勾連漢冶萍公司興衰的節點似不為過?!痹S士強沉思了好一會兒,說道:“節點之說有道理?!蔽矣盅a充:“由此往前,可追溯漢冶萍公司的創立和發展;由此往后,可了解漢冶萍公司的萎縮和消亡?!痹S士強聽后興趣大增,邀我去他辦公室詳談。
借助資料,我倆粗略地梳理出這段史實:1908年3月26日,盛宣懷成立漢冶萍煤鐵廠礦有限公司。次年,公司生產出現轉機,僅大冶鐵礦產量就達30.9萬噸。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漢冶萍迎來短暫黃金期,1920年大冶鐵礦產量創紀錄,達82.4萬噸。之后,漢冶萍公司逐漸衰落,1924年漢陽鐵廠全部停產,1928年萍鄉煤礦被江西省政府接管,僅剩大冶鐵礦仍在生產,所產礦石全部用于償還日本債務。大冶鐵礦實際上淪為了日本制鐵所的供礦單位。
正是在這個時間段,開鑿了這條平巷。從客觀后果評價,它為轉運礦石到石灰窯江邊裝船,再運往日本提供了便利。平巷是日本人用顯失公平的資本輸出方式,掠奪大冶鐵礦礦石的罪證。1938年10月大冶鐵礦淪陷后,它又是日軍野蠻搶奪礦石的罪證。1945年8月,抗戰勝利,9月國民黨政府派員接收“日鐵”,次年5月27日,“日鐵”人員從石灰窯岸邊灰溜溜地登船回國。1948年2月16日,漢冶萍公司消亡。次年4月16日凌晨,鐵山解放。1955年7月,大冶鐵礦重建工程開始,平巷不再作為生產設施,這也預示一座更大規模的現代化礦山即將崛起。
串連起這段史實,夙愿了解,我卻久坐無語。咀嚼平巷的前世今生,有悲憤,有欣喜,還有一縷惋惜滋生。平巷在生產中固然失去用途,但作為歷史遺跡,不應該被荒棄。倘若這樣,就如同馬克思曾用過的形象比喻:倒洗澡水連同孩子也倒掉了!
鐵山多山,鐵山多鐵。正因為如此,鐵山史實多、遺址多、故事多、傳說多?;蛟S一處并不起眼的設施、建筑、設備,甚至山丘,都有豐富內涵。對它們,我們唯有敬畏、探究、保護和利用,才不負上蒼,不負歷史,不負先輩!